12月12日凌晨两点,敲定完最后一个条款,他们从万达总部办公室走出来,发现地上全是雪,没有脚印。
这是北京2023年第一场雪。漫天大雪里,不管是太盟团队,还是万达团队,都像小孩一样,在雪地里都笑得天真烂漫。黄德炜突然觉得:
黄德炜是太盟中国总裁。他们刚刚敲定的,是一个协议的框架。协议完成后,万达的控制权,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交易的金额是600亿。这个金额,超过了高瓴资本531亿港元收购百丽、416亿参与格力电器“混改”,仅次于7年前万达的第一次仓皇卖身:
论万达之于中国商业版图的地位,王健林之于中国企业家的影响力,这场交易称之为世纪交易,仍不为过。
3个多月后的3月30日,最终的六方签约仪式,王健林和太盟投资执行董事长单伟建都没有亲临现场。
对于这件事情的性质,他们早就了然于胸。
在中国房地产市场大调整之际,全球最大的商业地产运营商,被抄底了。黄德炜在现场说:
太盟,是这场交易里最大的赢家。
2017年那次的卖身,融创430多亿抄底拿下了老王苦心经营多年的13个万达城,并在之后两年里卖出了2000亿的住宅货值。
孙宏斌后来有次在饭局里跟人说:
万达城是老王花了小十年时间在十几个二线城市磨出来的文旅项目。那本来是万达的增长盘。
卖掉增长盘,是为了保住基本盘。
所谓的基本盘,是王健林花了二十年时间做的一件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壮举——在中国200多个城市,布局的500多个万达广场。
这其实也是中国商业地产的基本盘,每年人流量60亿人次。这500多个万达广场,是老王敢跟马云打赌、敢出口就是小目标、“自己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的底气,并连续三年将老王送上中国首富的宝座。
但在首富壮士断腕、被摘走增长盘的七年后,他的基本盘,还是没能完全保住。
三年前的对赌,还是有必要再复述一下。
2021年9月,22家投资者给珠海万达商管投资380亿元。这其中大约180亿来自太盟。
为了这笔钱,珠海万达商管签了对赌。如果不能在2023年12月31日上市,万达要支付300亿回购款。
后来发生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首富本以为将珠海国资引为股东,能获得一点微小的特权。但后来,他再次看清了自己的位置:
对赌到期前的几个月,万达只有不到128亿现金:
为筹措资金,万达到处割肉,卖掉了万达电影的股权,还卖了十几座万达广场。甚至包括广州、上海、苏州的现金牛。
然后,就是再一次的割肉了。
太盟是一家总部位于香港的私募股权投资公司。董事长单伟建的履历,之前我也写过。对外经贸大学毕业后,前往美国留学,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拿到博士学位,导师是现在的美国财长耶伦。
博士毕业在沃顿商学院当了几年教授后,他进入摩根、新桥投资任职,主导了投资回报数倍的韩国第一银行、深发展等著名银行收购案。
他们善于火中取栗,对控制权充满兴趣,曾被人称为:
韩国第一银行曾是韩国最大的私人银行之一,因遭遇1998年金融危机而破产,并被收归国有。
新桥原本专门投资中国,但他很快发现,相比在金融危机中独善其身的中国,中国以外的投资机会更有吸引力,于是果断转变策略,将目光标准:
收购过程中,单伟建的谈判对手包括诸多韩国政府机构和企业,还要面对汇丰银行的竞争。
韩国政府有政治、民意等层面的顾忌,因此经常强力施压。单伟建则抓住对方对外资的迫切需求,寸土必争。双方的谈判经常陷入拉锯,到最后变成精力和体力的较量。
单伟建并不惧怕这种较量,反而很享受,“机会带来了兴奋感和战胜竞争对手的强烈欲望”。
受金融危机影响,韩国第一银行的不良贷款激增。即使在政府清理了所有的不良资产、规模缩小后,也需要大概10亿美元补充资本。
当时,新桥刚刚完成第一期中国基金的投资,正在筹措第二期基金,目标为4亿美元。且按照风险分散的原则,其投入到单一项目的金额不能超过20%,也就是8000万美元。
但面对时任韩国金监会主席李宪宰的询问,单伟建仍然毫不犹豫地回答:
他的想法是,对专业投资人来说,不愁没钱,只愁没有好的投资机会。
多年后,在与万达的谈判中,相似的一幕再次上演。我想单伟建会认同老王说的那句话:
2023年下半年,单伟建与万达开始谈对赌失败后的解决方案。谈判节奏很快,有时一天要谈好几次,而且:
王健林曾经在给员工培训时,讲自己当年怎么做房地产、白手起家的,他当时兜里的钱,其实都是银行借来的:
这一次,单伟建用了老王的魔法,打败了老王。
因为最开始,单伟建并不确定有哪些投资者会跟投。但他对万达知根知底,始终牢牢掌握着主动权。最终,他凭一己之力,谈下了一个60%的持股比例——持股比例已经超过了王健林。
韩国第一银行的故事,又一次上演了。
谈下60%的持股比例后,除了之前投进去180亿,太盟还得有小300亿的增量资金,才能完全这个交易。
就像当时投韩国第一银行一样,单伟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钱。这时候,他找钱、用杠杆的魔法,开始施展了。
2021年参与对赌的22个投资者,除了类似碧桂园这种急着退出超过半数的投资人,都在太盟的游说下,决定继续投资。
稳定住老的投资人,单伟建又开始找新的投资人。他找来了全球最有钱的主,阿布扎比投资局和穆巴达拉投资公司——中东最大的主权基金,钱多,但人不傻。还有太盟的老朋友,中信资本和Ares。
从去年12月开始,在太盟的协调下,这四家投资方请了军团式的顾问,对万达商管进行了海量尽调,对万达的头疼脑热一清二楚,最终决定投资。
黄德炜说,这是中东主权基金有史以来以来对中国最大的一笔投资。这或许从侧面印证,太盟后面其实也没有追加太多投资——他们是动嘴的那个。
最终,上个周末,太盟投资联合4家投资人,与大连万达商管签订了一份协议。
在此之前,大连万达商管持有珠海万达商管70.15%的股份,外部投资人持股29.84%。
现在,5家投资方在珠海万达商管投资赎回期满时,经大连万达商管赎回后,联合向大连新达盟投资人民币600亿元,合计持股60%。大连万达商管持股40%。
新达盟是一家新成立的公司,注册在大连市西岗区,和万达集团、万达商管在同一栋楼里。
近年来在赴港上市中屡败屡战的珠海万达商管,是新达盟的子公司。也就是说:
万达商管的持股比例,从70.15%降到40%,让出了绝对控制权。
不仅如此,这5家投资人将派代表进入新达盟的董事会。董事会将严格按照持股比例来安排——他们的席位将多过万达。
太盟已经对外发话,这次会继续留任绝大多数的核心管理层。
他们已经把自己当主人了。
六方协议签署时,万达的三号人物张霖并未出现在现场。
因为上周早些时候,张霖辞去了在万达的诸多职务,只留下万达集团董事的抬头。
张霖已效力万达24年,是这两年分管业务最多的高管,也是现存元老中最为年轻一位。张霖的辞职,使王健林失去了最重要的一位接班人。
但这都不重要了,未来的新达盟,不需要王健林的接班人。
新达盟脱离万达集团的体系、实现独立发展,是投资者入场的前提。在去年12月签订框架协议时,双方就已经达成默契。
在官方的新闻稿中,这笔交易看上去皆大欢喜:
投资人增持了中国最大的商业地产运营商,并有机会参与公司治理;
万达解决了资金的燃眉之急,且不必再为上市担忧;
大连市政府保住了辖区内的纳税大户。
唯一不开心的,似乎只有王健林了。
投资界的一位朋友说,还没见王健林吃过这么大的亏。
不是他不想,形势比人强。
自1988年从大连西岗区办公室下海创业以来,王健林始终牢牢掌握着万达的控制权。
但在万达和王思聪都迎来第3个本命年之际,这家公司的基本盘,不姓王了。
老王被抄底了。万达商管是一家纸面上年收租500亿、净利润近百亿的企业。而这轮投资完成后,它的估值竟然只有:
胡润榜上,王健林的身家也从2015年的2200亿,降到2024年的300亿。这次交易之后,老王的财富还要缩水。最不乐观的数字,他的身家只有九年前的:
过去九年中国缩水最多的富豪,没有之一。唯一值得安慰的是,相比较恒大、碧桂园,万达还能勉力活着。
太盟非常开心。从2021年入局算起,他们只花了180亿的“启动资金”,就完成了对中国最大商业地产运营商的抄底。
这几年万达商管分红不错,未来太盟还能进董事会当家做主,真是赚麻了。单伟建在韩国第一银行的收购谈判后,被韩国媒体称为:
他后来在书中写到:
现在的市场,资产不是地板价,是地狱价。
真是秃鹰的天堂。
前几天,开车路过了长安街边上的万达文华酒店。
我突然想起2015年前后,万达在全球疯狂买入资产。北京文华酒店几乎天天都在开发布会。
万达员工多得万达总部B座都坐不下了。很多部门不得不搬到后面的公寓楼。身边加入万达的人,问原因,大多是同一个:
现在,笙箫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文华酒店已经平静很久了。
10年代初期的老王,一直在强调速度:万达必须再快一点,必须要快。2012年,我当面问过一次老王:
当时58岁的他说,他这代人是幸运中的幸运,商业模式、资金、人才都有。他毕生的目标,就是创造一个世界一流企业。
努力一下,也许世界一流企业就出来了。如果这时歇气,打打高尔夫、泡泡吧。过个五年回头看,可能机会就没了。
那时,老王已经离这个目标其实不远了。
但是,五年之后的2017年,他与他的命运迎面相撞。
他说的对,他这代人的确是幸运中的幸运。但也是不幸中的不幸。
1601年,一直写喜剧的莎士比亚,写作突然全面转向悲剧。这一年他创作了《哈姆雷特》,世界仿佛在他面前坍塌了。
俄罗斯思想家舍斯托夫说,我们并不确切知道这位诗人出了什么事。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生活中发生了某种可怕的、震撼他生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