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搭七点半从上海起飞的班机到南宁，再倒几次车，约下午四点就能到东兴。
我从汽车站骑电瓶车到酒店，沿着北仑河边的河堤路。语音不断提醒“你已接近服务区边缘”，我才想起来，河对面就是越南，虽然是热闹的街上，但的确是边境了。
穿过老城几条巷子，时值放学，街上拥挤，两侧两广特色老楼房窄且深，挂了各种越南文招牌。天气有些闷热，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感觉街上老是有种热带地区特有闷闷腐臭。好像越南导演陈英雄镜头里的90年代河内。
过去十年，我去了不少北方边境城市，然而南方的边境线，在脑子里的中国地图却是一块空白，完全陌生，今年开始，忽然想一探究竟。
其实我选东兴的理由就是酒店便宜。东兴属于防城港下面的城市，可是防城港没五星级酒店，而东兴竟然有间华美达。不知道是不是假期刚结束，一晚才360，房间很大，天啊太便宜了！我像捡到宝一样，适合我这种纯粹想换个环境住一阵子的人。
酒店就在东兴最热闹的地方口岸前，每天来来回路过口岸前这小小的一角，每次都会驻足看一会，光是站在这看着人来人往，入境出境，就值得你来一趟东兴。
这里被称为“口岸景区”，自然是想把口岸这带打造成一特色景区。“口岸景区”之外的东兴，就是普通县城；之内，就非常有口岸城市特色。
这小小的广场人货来往，喧嚣缤纷。越南小贩带着他们的小商品，烟、草药、零食、盘串等，用还可以的中文向游人兜售。成排换外币卖电话卡的贩子。有些小吃摊贩，客人或坐板凳或蹲围圈而食。
上午八点口岸一开，对面越南芒街人就背着大包小包再拖着箱子过桥来，带到这边口岸旁的货运行；再从这里搬几箱东西回去，勤劳一点一天可以来个好几趟。
搬货物的活，大多是女人在做，一整天都能看到，矮小的越南女人，扛起巨大的箱子过桥。东兴的越南特产，芒街店家的中国特产，都是每天她们一箱箱蚂蚁搬家的方式搬来搬去。
至于男人，清一色戴着那种很符合你越南想象的绿色军帽，脖子和手臂上挂满串和金鍊。看到游客就上前兜售，像耶稣一样张开双手，展示双臂如流苏般的闪耀金鍊。
各省口音旅客拖着拉杆箱，一日游的观光客在导游的带领，从这过桥到对面。而对面也有一些游客过来观光采购。
下午更热闹了，都聚集在这里，各显神通将货物和采购商品塞进箱子里，每趟带得越多，钱就越多。
很难用平常大城市“国际贸易”一板一眼的概念去解释口岸前这神奇地块，一切都不太正规，有些灰色，一切却都很合理。
口岸前的几栋商厦，里头卖的都是越南各种土特产与小商品，附带越南小吃店。
商厦前一尊尊小孩骑着水牛的像，还有几个穿着越南传统服饰戴着斗笠的假人模特
不过近看，大概疏于保养。是有点惊悚，尤其晚上去看，越式恐怖。
商厦的宣传标语：逛逛越南街、尝尝越南味、看看越南妹。在东兴，其实你可以看到无数以越南相关的店家，招牌上都有位穿着奥黛，身材玲珑曼妙的越南图库美女，绝对看不到越南男性出现在广告上。
大概是东南亚国家产品包装风格都比较亮丽鲜明，整座商场一格格的商铺，每家卖的东西大同小异，呈现出的视觉效果都非常缤纷。
如果你在淘宝上买越南特产，写着发货地“防城港”，基本就是东兴这些小店家发货。
附近几条街都是商铺或小吃店，不宽的路中央到处都能见到戴着斗笠，挑着扁担的越南阿姨，随地一蹲，板凳展开，食客们围着她而座，就是一个小摊。
这些挑扁担的阿姨，大多是在卖越南小吃“屈头蛋”，就是毛鸡蛋，现场帮你剥壳，讲究地铺上生菜，再淋上酸酸甜甜的酱汁。看起来很爽口。不过想想也怪，长大的鸭肉吃得很自然，吃还在蛋里的鸭就成了重口味。
尽量拍不那么惊耸的那一面
中国的国境线很长，有挂满俄文招牌的城市、也有些地都是朝鲜文招牌，有老挝文、缅甸文招牌的城市，东兴的招牌上当然也都有越南文。自然，你在不同的边境城市，也能看不同语言写成的政策标语。
在社交软件上，所有的妹子都会在清代界碑前这间“西贡咖啡”拍照，大概四个大字有明显到此一游的地标意义。啊！Sài Gòn，两个音节读起来多浪漫诗意，臃懒缠绵，朦朦胧胧法式热带忧郁，要是叫“胡志明咖啡”估计拍照的少一半。
在这个地方，不开口说话，分不清你是越南人还是中国人，每天早上越南人祧着货物来这开店摆摊，也有中国人去对面芒街做生意。
沉浸在此，会觉得“国际化”并不高大上。像上海满眼洋logo街上各色人种当然国际化，但义乌也相当国际化，某种方面，广州小北一带也是国际化。口岸城市多半国际化，对于东兴来说，这种“国际化”更是“生活化”，两边人民来往如此频繁，如走自家后院。
但我才到东兴第二天早上，就被教育一次什么是“边境”。
酒店早餐供应到十点，我闹钟调了九点一刻，整理完去吃早餐，才被告知早餐十点就结束，我矇了会才反应过来，原来iPhone给自动跳成河内时区-1了。
所以我这回在东兴待了五天，就在北京时间与河内时间中反复横跳，端看我去到城市的哪个角落
东兴市区不大，从南端的口岸到北边的体育馆，也就两千米距离，骑电动车也就十分钟车程。城市有特色消费水平不高，生活方便住宿又便宜，恰恰好适合躺平式旅游，每天骑着车漫无目的乱逛就已经足够开心。
沿着河边骑，钻到老城的巷子里，拐弯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会遇到些什么人；骑到菜场看看这里都卖些什么没见过的，骑到咖啡店试试各种越南咖啡豆，路过各种看起来又脏又旧又貌似挺好吃的小吃店，又骑到糖水店来一碗在大城市你无法想象便宜又大碗的糖水。
我每到一座新的陌生城市，如同拿到一份副本地图，开局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间顺眼的咖啡店。
西贡咖啡虽然有名，可是卖的是越式滴漏咖啡，反正就是加了炼乳怎么都会好喝的那种。我好奇在这地方开独立咖啡店的都是些什么人，想试试本地的咖啡水平，顺便跟老板打交道，聊出一些本地的事。
建设街是条窄窄的老街，两旁也几乎都是卖越南特产的商铺。走到底是东荟咖啡，东兴少数几家精品咖啡店，老板比我小个几岁，穿着看起来像年轻人的本地中年。真不巧，他21年开了这间店，幸好撑过惨淡的22年，今年四月又把隔壁门面顶下来继续装修。
店里装修颇复原老房纹理，还有点热带植物园特色，他说他整天往墙上一直浇水，蕨类植物就一直疯长。店内不做过多雕琢的装修足以做为两广地区老房咖啡店的模板。
东荟咖啡
这样根植于本城本街的咖啡店，老板都乐于推荐一些本地小吃，所以每天我都会去喝一杯坐坐，聊聊城里见闻，再聊聊哪里又有好吃的。
东兴小吃融合广西与越南特色，到处都是粉店，有些特别强调是越南粉。相比之下，在东兴，鸡肉粉会比一般熟知的越南牛肉河粉更受欢迎。
鸡肉粉
东兴靠海，不缺海鲜，蟹肉粉也是各店不同特色。大城市越南餐厅很少出现这道小吃。
越南法式面包也是本地各种小吃店、摊子都会卖的特色美食，像图上这样一个大约九元。
烤肉粉非常好吃，堪称东兴一绝，每间店涂在烤肉上的酱料，酸甜爽口沾汁，粗粉或细粉，味道都有不同特色。一份约十五元
这是东兴有名的华姐鸡粉店价目表。所以我不理解上海那些装修很潮，动辄一份七十但不好吃的越南河粉到底高贵在那里。
酒店的早餐不太好吃，所以早上我都骑车到市场去吃早餐。一般来说如果到个陌生城市，不知道什么好吃，市场里的小吃摊一般不会太差。因为市场小吃摊不仅是服务一般食客，主要还是方便市场摊商填饱肚子，不好吃经营不下去。
市场小吃摊什么都卖，甜点糖水也卖，咖啡也卖，只要能填饱肚子，早餐怎么吃其实还真没啥讲究。
东兴早上经常可以见到卖“水籺”。圆圆的平底大锅，将大米浆蒸熟成块，猪肉香菇木耳剁碎加入虾米一起炒成金色，铺在水籺，继续蒸熟，要吃的时候将它铲出来到碗里，淋上酱汁。
水籺是广西南部北海到东兴一带的特色小吃，洁白细腻，香味浓郁，口感香柔滑爽。
水籺
咖啡店老板从小在东兴出生长大，去了广州又回来，他有点感概说，大部份来东兴的观光客都是走马观花一日游，或当是去越南的踏板，很少人会把东兴当作旅游目的地。
我在东兴待了几天后心想，东兴并不是越南的平替，“去越南”和去一座与越南文化交汇影响的中国城市，本质不同。悠闲沉浸在这种文化交融的城市环境，本身就是乐趣。
当我说要去东兴时，很多人反应是”在哪？”我说在越南边上，竟然有人回说“嘎腰子”，我无数白眼飘过。东南亚很概念大，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到越南等，每个国家每个区域都不一样。一句“嘎腰子”曝露刻板无知。
同样中国概念也很大，上海北京重庆广州是中国，满州里、丹东、喀什、瑞丽、东兴....也是中国，不同地方人不同成长环境，看到的，想到的都不太一样，城市气质也就不一样。
“边疆”这词总有些画面感，不是崇山峻岭、雪山、沙漠，就是荒无人烟，总归来说，”边疆”多少带点悲壮。然而在东兴，“边疆”就在热闹的市中心。人们围着那块界碑吃饭唱歌纳凉做交易。
机场港口是国门、雪山下、草原边的公路是国门，路桥连接两座城市也是国门。来到东兴看着两地百姓来来往往，你会感受到，“国门”也是很亲民，很生活化。问了一些本地商户，他们都说没事到对面吃个早餐逛逛街是正常不过的事，就是本地百姓的生活日常
整排都是越南人来摆摊
口岸阶梯前经常能见到本地网红在直播。他们空镜头直播桥上楼梯上的人来人往，现场解答网友的各种问题
口岸即流量
“能不能开车到越南？”“娶越南女人要多少钱？”“高铁什么时候通车？”“要怎么过去芒街？”我站在好几个网红旁边听他们都说些啥，答来答去好像网友问题也都大同小异。
经常听到网红提到，“去年因为‘口罩原因’，所以......”，一开始我想着什么是“口罩原因”，后来才明白，原来是“疫情原因”。我问其中一位，为什么都说“口罩原因”，他说如果说“疫情原因”可能会被平台判违规，所以都说“口罩原因”。我又问了，有这个规定吗？他说他也不知道，就是现在大家都这么说。
没想到才过去没几个月，连“疫情”两字都成忌讳的字眼了吗？我与一些东兴开店老板聊天，聊到最后都会聊到过去三年，他们都颇呵呵，大家只知道瑞丽长时间封着很惨，因为新闻相对多，殊不知道东兴也颇惨，一个以边境贸易旅游为主的小城，民众大半年没有收入，像孤岛一样被全国遗忘。
当时建设街一带经常出现无法溯源的病例，也是谣言满天飞，什么偷渡啦！货物带进来，猴子偷偷游过来，空气传播之类的，众说纷纭。因为越南比中国开放时间早很多，一位老板说，封城时他站在天台上看着对岸灯火通明和热闹街道，如同两个世界。
据说这个地方以前没网，许多越南人图方便不想走口岸，直接驶着小船岸一靠，楼梯一架就背货爬上来了。现在疫情结束，估计网也不拆了。
今年三月口重开放那天，许多东兴人一早就兴高采烈，几乎是百米狂奔过桥，跑到对岸打卡；去看看他们住在几百米外，却三年不见的朋友，去光顾那些疫情前三天两头去吃早餐的店，去踏一踏那天天能见到却三年没踏过的街道。
过去三年，很多人都离开了，现在口岸已开放，只是要回到以前的盛况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商厦的招商广告尽是温情呼唤。
在东兴不便被提起的，似乎还有1979年的战争，在本地官方叙事里，凡是迁涉到那段历史时，经常是以“众所皆知的原因”带过。
建设街上有个“防砲洞”，旁边解劈头就写着“当时为了防止砲火的轰炸....”，也是语焉不祥。
我能理解这尴尬，毕竟这些说明都是中越两种文字所写成，现在讲究的是中越友好。东兴距离北京2500公里，距离越南百来米，正常时候，两边百水乳交融，是朋友客人，是生意伙伴，是家家户户灯火通明的对岸，是一个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个体。
建设街有间房断垣残壁，挂着“战争遗迹”牌子，我问了咖啡老板，他说其实炮弹只打坏顶上那块招牌而已，房子破是以前只拆迁一半就不拆了，不知那位天才领导给挂上“战争遗迹”的牌子，当游客经常就站在房前指指点点想象“看，那都是弹孔！”老板就在一旁冷笑。
但毕竟是国界线，居民区旁的陡坡上面就是哨所，也立了这么一块牌子。
建设街上还有座小小的“侨批馆”，东兴仅存的几座法式风格的老房子，陈旧斑驳却有特色，经常被当作网红打卡地。
用闽南语读“侨批”就很容易懂，就是海外华侨的信。抗战时期，香港和东南亚各国相继沦陷。只有东兴这，作为中国西南沿海唯一还掌握的口岸，尚能通行。于是兴起了侨批行业，福建一带与南洋间的信件与汇款，源源不绝地从这中转再送出。送侨批的人称为“批脚”，用步行的方式送件，连通了南至新加坡，整个中南半岛，北到福州的路线。
当年华侨在海外大部分以苦力工作为主，赚的钱须由海外寄回国内做生活费。1943年潮汕大灾荒，幸好东兴汇路开通，源源不绝的金钱汇回，危情才得以纾缓。
东兴市里经常可以见到“侨”字辈的店家：侨兴、桥源、侨发、侨益.....，一问，原来大多跟越南归来华侨有关。那又是另一个概念了，越南在70年代末排华，很多人只知道那时候欧美国家接收大量越南难民，但不知道中国也接收快30万的难民，其中大部份人从东兴入境，当然也不是正常入境，当时北仑河桥已被炸断，他们只能趁退潮水浅时游过来。
口岸城市太平时期两地来来往往，大家都觉得很正常，然而到了乱世，就成了首当其冲，“口岸”被赋予了更多传奇悲壮色彩。
这角度竟然也是一个网红打卡地
华美达顶层是观景台，住客免费，没事我就上去看看风景。
在高处看，整个地形变清晰了，人变渺小了。北仑河桥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真的就像在搬货物的蚂蚁，有时候还会碰头停一下那种。
芒街挺热闹，就像东兴的镜像，从口岸延伸出去的大道，贯穿全城，有几间酒店，有几间中国风味小吃，到处是卖中国特产的商店，高楼上也少不了能眺望中国的观景台，当然也有在招揽东兴一日游的旅行团。
芒街
“国界”真的是很神奇的线，同样都是人类，仅仅一条线，就有不同的时间，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文化信仰，不同意识型态，接受不同史观。
观景台东侧，河两岸都是热闹市街；而在西侧，中国这边还是市区，越南那是整片树林。有一外省口音大哥刻意站在西侧直播”家人们，你们看看，这就是中越边境，你们看，中国多热闹，越南那边多荒凉，都是树林，猴子住的地....”
左边是东兴
经常听到称隔壁国家为”毛子”、“棒子”、“猴子”，可是又有多少人天天与有血有肉的毛子棒子猴子阿三打交道？
在东兴待了一周，不是在酒店里写作业，就是骑着车乱逛，要不就是在咖啡店里坐着跟人瞎聊。
咖啡店猫叫老六，大概三个月大，是之前被老板救回来的小梨花猫，也就散养在店里了。平常牠都在门口睡觉，附近几间店到处串门，大多数时候牠脾气不错，能让你乱摸乱撸抱来抱去。
偶尔牠被摸烦了，想一个猫静静，就会躲到后面往天台的楼梯间睡觉。
我在想，老六知不知道牠是一只住边境城市的中国猫呢？牠在天台上望着河对岸的建筑时，知不知道那边是另一个国家，那边也有一群越南猫？以后牠长大了夜里跑河边乱叫春，对面猫不知听不听得懂。
我觉得大家今年多去一些口岸城市玩玩吧！比如瑞丽东兴之类的，感受一下非典型的中国，也算是补偿一下当地民众这三年为把守边关付出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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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15 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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