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台正逢中元节，去了趟基隆，第一次近距离围观热闹的中元祭。
上回去基隆是去年五月，那时不知道何时候能回上海，不知道什么时个头，又遇上基隆有名的雨天，整个都是无奈情绪。然而这回来基隆，恰逢台风前，天气特别晴朗，雨港基隆难得明媚可爱，心里兴奋得像特种兵大学生旅游。
基隆中元祭已经有169年的历史，是台湾历史最悠久的民俗祭典，也是最有名，搞得最盛大的中元节活动。它是个横跨整个农历七月的大活动，而最高潮最有名的，是农历7月14日的大游行与放水灯。
走出基隆车站，迎面而来就是港区。港口最深处就是市中心的海洋广场。前有一大大的卡通形象充气郭子仪，上面写着“汾阳”两字。
基隆中元祭每年由本地十五个宗姓轮流主普，今年轮到郭姓。“汾阳”是基隆郭姓的堂号，这一支郭姓族人在乾隆年间来到台湾，溯源起来，他们这一支的老祖是唐朝的汾阳王郭子仪，算是他们这一族人的吉祥物。
每十五年才当值主普一次，各宗亲会无不倾注全族的智慧、财力，希望这年的活动风头能压过其他姓氏。
在中元祭的前一天，城里已经有一种蓄势待发的氛围，在市区各处能看到很多明天参加巡游的彩车已经到处乱跑。
基隆中元祭讲究的是大家开心，全民参与，所以除了各大姓氏的花车，还有一些社区工作室，在路边起工作坊，社区叔叔伯伯阿公阿嬷一起搞灯或彩车。
乐事薯片赞助了今年的活动，也贡献了一尊吉祥物。
基隆是座沿山势往上盖房的城市，我走楼梯慢慢上寿山见到主普坛，其实也就15层楼高的寿山余脉。主普坛农历七月会彻夜亮灯，在基隆各处，如果没被房子挡到，都能见到这幅如海市蜃楼般的光辉景像。
游客在主普坛来来去去，这里正在准备十五晚上的普渡大祭。走近流光溢彩的主普坛，如同陷入那种缤纷热闹，如梦似幻的氛围，“哇！我终于来看基隆中元祭了！”
第二天白天有时间让我在基隆到处逛。仍然是个晴天，心情大好。基隆号称“雨港”，一年有两百多天在下雨，晴天的日子难能可贵啊！到基隆游玩遇上晴天，就像中大奖(当然也可能是夏天的原因啦！)
我早上先去庙口夜市吃卤肉饭。基隆传统上有三种产业：矿业、渔业、码头工，三种产业工人作息时间不同，所以庙口夜市是全台湾唯一24小时都有开店的夜市，服务本地劳动民众。
庙口夜市卖卤肉饭至少有十摊，各有特色，为了服务劳动民众，这里的卤肉饭摊有“可以加饭”的传统，每次都能吃得饱饱的。
吃饱饭又去喝咖啡。基隆也是全台湾咖啡店最密集的城市，比奶茶店还多。港口城市对外来事物接受得高，而且咖啡有助提神，适合劳动群众，也就这么流行开了。如果早上在基隆咖啡店里，你能见到一群闲闲没事的老人，喝咖啡配自带水果那种。
为了不白费那么晴朗的天，我起了去和平岛游泳的念头。坐公交二十分钟，经过彩色的正滨渔港，过了桥，就到和平岛，基隆港出海口处的岛屿。
正滨渔港
和平岛最有名的是地质公园，跟野柳类似，各种蘑菇般的嶙峋怪石，都是千万年来经大自然雕塑的产物。我至少三十年没来过了，所以整个和平岛之行，都是抱着小朋友远足的兴奋心情。
和平岛地质公园
和平岛的海水游泳池也很有名，这是用以前的养殖池整修而成，有一水道与海水相连。最深的地方只有2.5米，虽然大浪有时会喷到里面，但相对来说还是比较安全，在里面游泳可好玩了，可以见到五颜六色的小鱼伴游，相当开心。
下午我从公园经过聚落，要走到公交站，忽然被一坐在旁边，一位持着拐杖的老先生叫住“少年仔，你能扶我走到公交站吗？”于是我就搀扶着他，一步步慢慢走到五十米外的公交站。
和平岛街上
老先生问我，是来玩的吗？我说是。他说，那今天晚上很热闹喔！记得要去看，我说肯定要去啊！他又说，要是他再年轻一点一定会去看游行。一边聊，见到对面冷饮店老板边招呼客人边似笑非笑看着我
把老先生放在公交站，就去街对面的冷饮店吃本地特色甜品石花冻。见到一辆公交车停下，又开走，但是老先生仍然坐在那没走。他又跟下车的人讲了几句话，然后那人又扶着他走了。
老板这时才跟我说，那位阿伯每天都在路边找人扶他走来走去，也不是真的要坐公交车啦！就是想找人讲话。我听了......老板也问我是不是来玩的，然后也提醒我今天晚上有游行，记得要去看内！
总之，我在基隆的两天，只要知道我是来玩的，都会提醒我晚上有游行，然后分享他们心目中的最佳观赏位，感觉到处都遇到有趣的NPC。
下午四点，在游行起点处，已经可以见到车队慢慢聚集，气氛逐渐热络。
各个宗亲团体的彩车，还有各种舞团、乐队、杂技等民间组织，都已经做好准备。大家都跃跃欲试，一年一度，都不想输。
沿街的摊子坐满等会参加游行的民众，有人一句“吃饱点！要撑到11点喔！”提醒了我。我也要了咖哩饭配鱼丸汤。基隆也是到处都卖咖哩饭。像基隆这种溼气重冬天冷的城市，当年咖哩被当做洋食从日本传过来，简直被当做，辛辣刺激的口感，简直被当作祛寒神药，到现在都变为一道平民小吃了。港口城市饮食就是那么有趣，各种外来新鲜饮食文化，久而久之就成了寻常生活的一部份
现在基隆也是各色人种都有，尤其来了许多东南亚的劳动力，所以东南亚风味餐厅也越来越多。最近比较热门的台剧《八尺门的辩护人》，就是以基隆正滨渔港附近为背景，讲一件印尼渔工凶杀案，迁扯出的政商纠葛。为了政治正确，游行也邀请东南亚各国人士参与，他们已经忍不住在车上跳起舞来。果然还是太年轻第一次参加，就知道现在使劲摇，等游几个小时下来看他们还摇不摇得动。
待出发的车队及人员，气氛已经沸腾，然而在这传教已久的教堂，早已看穿一切，这天大门紧闭，眼不见为净。
游行时间是六点半开始，还不到六点，市区已经全部交通管制不让车进入，市民已经开始在大马路上随意行走。这天也是基隆一年一度可以随便走或坐在马路中间的日子，就是那种即使你没有真的需要到处走动，你也不想白费机会在路上游荡。
车队首先游本年度主普的郭氏宗亲方阵带领，接着每个姓氏，团体的车队依序出发。改装的车身上装了五彩缤纷的电子灯光，俗艳，热闹而酷炫。
但傍晚还是下起了阵雨，湿滑透亮的地面反射了绮丽的灯光，流光溢彩；大部份彩车都大声播放着节奏感强烈的舞曲，整条街烘托地热热闹闹地。
住在游行路线沿街市民，大多把餐桌搬到骑楼下，一边吃饭一边看彩车游行。有时车上的人路过自己家门口或见到朋友，两边还会疯狂互相挥挥手。
台湾开拓史其实就是一部移民械斗史。早期漳州人先来到这开垦，占据了临海港边一带的有利位置，而后到的泉州人，只好到山背面地势比较不好的地区开垦。期间，两个族群水火不容，大小磨擦不断，终于到了1851年八月，漳、泉二派全面爆发冲突，一场大火拼，结果死者达到108人，这是基隆开发史上伤亡最为惨重的一次械斗。
两方的大佬都觉得这样下去不行，于是开始寻求和解，将两方遇难者以“老大公”尊称合葬。为了革除这种狠勇械斗的陋习，决议在中元普渡醮祭时，由当时地方上11个宗姓轮流主普，纪念因械斗、渡海及瘟死的先民。毕竟，以姓氏区分，以血缘代替地缘，更能超越先来后到的族群区分。
所以百多年来的中元祭，各个宗亲会都推出自己的彩车，无不努力妆点，都在暗中较劲，只要比别人更酷炫更浮夸就赢了。毕竟基隆中元祭最初就是祈求族群和平 。比拚音乐、阵头、装饰工艺，用热热闹闹的活动将大家团结在一起，拼舞力比拼武力更peace & love。
现场搭配的BGM，除了大鼓锁吶等传统乐器；大多动感强烈，比如电子舞曲、凤凰传奇、黑桃K、挖呀挖呀挖、恐龙扛狼等...基本包含了近五年的抖音神曲。
有经验的市民，早已经在路边铺好坐垫，带上小酒零食，鸡排奶茶，边看游行边聊天，对每辆驶过的彩车品头论足。
各位观众，你们看看，这辆彩车上有多少种元素。
更别说各种让迪斯尼三丽鸥任天堂法务转过头去露出痛苦表情的超重低音疯狂彩绘喇叭车。
这种电音五彩花车游行有种奇怪魔力，不知风格怎么能做到又日又台又陆，又土又洋半殖民半封建大杂烩。怪迷人的。
在基隆港边，眺望整座基隆港风景最好位置的是磨豆咖啡馆，也是看游行的绝佳位置。每年大家都在抢这个位。老板说要是你凑得到四个人我就给你窗边位子，我说我只有一个人，那我来给你买站票好了。老板听了大悦，直接给我安排一个位子。
另一个与游行队伍零距离的位子，是当队伍开进狭窄的庙口夜市时，你坐在摊边吃小吃，边看各种奇形怪状的五彩车车擦身而过，闪烁着亮丽的灯光，就像宫崎骏动画里那些充满想象力非常不真实的热闹场景，神奇的体验。
先导的警方重机队伍，在待机时间，这是每年唯一民众能借骑警用重机拍照，而且警察叔叔还会帮你拍照的机会
这天警察也对那些卖仙女棒发光头饰的路边摊睁只眼闭只眼。还有许多年轻学生也在路上到处兜售充气可爱翅膀；卖不卖得出去倒是另一回事，多年后回想起来，年轻时在热闹的祭典上与同学一同打闹起鬨卖东西，血本无归，也是美好的回忆。
惊现卖崽青蛙！敬然还会标准的青蛙敬礼！震惊了！外来蛙种入侵啊！
台蛙震怒！
在这场盛大的游行中，大家都是业余参与，精不精彩，舞跳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基隆中元祭讲究的是那夏夜全民狂欢的氛围，肆无忌惮地逛大街，坐在路上与家人朋友一同吃吃喝喝，一同吐槽，可说是基隆的“市民日”。
你们务必花两分钟看完体验一下然而热闹的大游街也只不过是给生人看的活动。中元节的本质，就是孤魂野鬼的gapday，这一天要好好欢迎招待这些无家可归“好兄弟”们，所以游街一结束，各姓氏彩车纷纷载着专属水灯头，开往基隆郊外五公里处，八斗子渔港边的望海巷。基隆中元祭的下一场重头戏：放水灯。
本来挺神秘的放水灯仪式，现在俨然成为观光客围观的大戏。放水灯半夜11点开始，十点半甚至更早，防坡堤上早已坐满了参观的游客，想摄影的也早在下午把机位给占好了。
华美亮丽的各姓氏水灯头，做得像精美的迷你屋，等会要将它推入海中燃烧，那就像一封邀请函，欢迎海上的孤魂野鬼上岸享受，你可以把水灯想象成好兄弟上岸前的休息室，纸糊房屋精雕细琢，尽显请客的诚意。
在诵经完毕、烧化纸钱后尽情放爆竹，在各姓氏灯笼引导下，将水灯推入水中飘向大海，点火，顺着潮汐推进大海。
这时，点燃烟花，画破黑暗的夜空、衬着漆黑水面上，燃烧点点载沉载浮的水灯，让仪式带到高潮。
水灯越漂越远，越烧越旺，烈火中烧得只见骨架，最后颓倾在海中，四散余火点点漂在海面。民间相信火要烧得旺、水灯头飘得远，该字姓的宗亲运势就越旺，一盏盏水灯随着海浪起伏渐行渐远，代表接收到普度讯息的好兄弟愈多，所以即使这晚是涨潮，也要边游边将水灯往外带。
中元节终究代表了对先人的紀念。早先开垦者渡海来台，越过凶险的海峡早已是九死一生；太多人枉死大海，没能见到台湾这片新天地，壮志未酬，含怨而死。水灯雄雄烈火，璀璨逼人的烟花，岸边的诵经欢呼声，彷彿在尽全力向他们挥手：
烧吧烧吧，烧得更烈吧！岸在这边
黑暗的海面已经点亮
回家的路已经指明
不知名的朋友们，我们没有忘记你
今天，我们一同享受，一同欢乐。
让我们招待你。
来一次基隆中元祭才渐渐懂了，所有看起来迷信的仪式活动都和基隆地方族群故事息息相关，无论是给老大公、孤魂野鬼、有形无形众生到普度现场。祭典办得像大Party，就是为了让活在当下的人不要忘记过去发生的事，同吃喝，同跳舞，同欢乐，携手继续前进。
闹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睡到快中午，今天晴雨晴雨的，结果台风也还没来，感觉像赚到了。
这一天十五才是真正的中元普渡日。基隆人或许已经接受十四晚上的热闹，反倒十五晚的普渡就只是宗教仪式了，街头又恢复了日常感。
我又去磨豆咖啡吃午餐，店里仍放着老板心头好的西洋流行音乐。游轮刚进港，老板天天见着船进船出，直说那是冲绳过来的船，我说可惜他们没早一天来看游行，隔壁老人家也在家常里短，忽然吐槽昨晚活动“现在不好看啦！以前我们那时候喔.....”但是话锋一转，还是回到晚上要拜拜的事。
169年来，基隆中元祭不断演变，成为全台湾最盛大的中元节祭典。在台湾地区官定的无形文化资产里，被登录为第一号。但用群众喜闻乐见的话来说，它是一个比过年更热闹，大家更开心的日子。
以前我总觉得农历七月，鬼月，中元节，充满神秘迷信色彩。这十多年来，中元节逐渐从带些禁忌恐惧转为欢乐温馨，农历七月慢慢变成像“感恩月”，慎终追远，这也算是民俗的进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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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5 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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